姚文晖：王林大师死了，为何没人点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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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林大师死了，死在元宵节前夕。相比大师风光、传奇的一生，大师的死亡很不体面。大师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因非法拘禁罪、诈骗罪、非法持有枪支罪、行贿罪等多宗罪名身陷囹圄，失去了人身自由；而大师的死因，据官方通报，系“因患ANCA相关性血管炎、自身免疫性周围神经炎，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想必死前很痛苦。

　　这不很符合凡夫俗子们对“大师之死”的想象。在诸多传说和文学作品中，有高深修为的人士，连死亡都是功德圆满的——譬如圆寂、坐化或白日飞升。

　　王林享年65岁，而目前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是74岁。王林生前曾为很多人发功治病，据说还包括一位前国家卫生部部长。王林自身的“短命”，重新引发了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为什么有那么多地位崇高、才智卓越的人士，会去相信一个江湖骗子？如今，“铁的事实”似乎再次证明了国民是如何欠缺科学素养。

　　王林死讯传出后，有好事者专门检索了一下从前与王林有交集的政界、商界、演艺界名人微博，发现没有片言只语的悼念，哪怕只是含蓄地点支蜡烛的都没有。遥想从前大师与一众“干女儿”的左拥右抱、与政商大腕的谈笑风生，真是恍若隔世。才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啊。于是便有人感慨：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其实，所谓科学素养，所谓世态炎凉，都不是王林大师作为一个“现象级人物”的关键。

　　那些政界高官、商界翘楚、演艺界名流，智商就真的低到连升斗小民都不如，愿意去相信“空盆来蛇”之类的，早就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的气功去伪运动中就沦为过街老鼠的鬼把戏吗？在经历了一个多甲子唯物主义教育的中国，围绕着王林大师的种种怪诞现象，断断不是一句“不信马列信鬼神”就可以简单定论的。

　　02

　　这几年，一个原本由美国心理学家率先提出的“六度空间理论”，在中国大受追捧，被奉为人际交往中的圭臬。该理论的标准解释是：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换言之，最多通过六个中间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哪怕你想和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譬如美国总统川普，聊上几句天，最多经过六次人脉介绍，就可以实现。想想，多么令人激动。

　　但即便是最精通关系学的中国人也知道，“六度”并不容易。首先，六个中间人都必须是神通广大的关键人物；其次，只要有一个中间人不愿意牵线搭桥，“六度”看似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实现起来也是难于登天。

　　什么是“六度”中的关键人物？举例而言，有甲、乙、丙三人，乙和丙分别都是甲的棋友。有一天甲看了微信朋友圈，发现乙和丙也是微信好友——这很正常，三人都是围棋爱好者，朋友圈高度重合，没有甲，乙和丙也有很大的概率相互认识。

　　如果换一种情况，还是这三个人，甲和乙是棋友，甲和丙是驴友——这种情形下，乙和丙虽然也会同时出现在甲的朋友圈里，但两人不大可能是微信好友，因为两人处在截然不同的人脉圈子。

　　这个时候，甲便拥有了人际交往上的优势——乙和丙必须通过甲的牵线搭桥才能联系上。对于热衷于圈子文化的中国人而言，在甲、乙、丙这三个人里，结交哪一种朋友更有价值呢？当然是甲——他能带给我们更加多样化、更有利用价值的人脉资源。

　　甲就是“六度”中的关键人物。如果这位交游广泛的甲恰好又是一个热心人，喜欢说媒拉纤，可以想见，他在社会上的受欢迎程度。

　　好了，现在把甲换成王林大师，把乙和丙换成马云、赵薇，我们就能够粗略理解所谓“王林现象”了，并且认识到这一现象和国人“科学素素缺失”并无关系。

　　03

　　网传马云唯一的一张与王林大师的合影，旁边有赵薇。

　　很多人就觉得，赵薇也就罢了，像马云这样的“人精”，怎么也会上王林的套。

　　有些事情得联系起来看。2015年1月26日晚间，网上突然出现一条令财经业内人士和娱乐圈人士始料未及的爆炸性新闻：香港联交所资料显示，赵薇及其丈夫黄有龙于2014年底斥资近31亿港元，买入阿里巴巴影业9.18%的已发行股本，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

　　回过头再来审视那张合影，一切尽在不言。

　　所以，有人问马云信不信王林，马云很滑头地回答：“即便是魔幻术，挑战背后的奥秘也快乐无穷。”我猜马云见王林，虽然脸上作虔诚状、惊讶科，没准儿心里早就默念了一百句“你个傻逼”。王大师当然也是如此，脸上弥勒佛，心里骂“傻逼”。两人心知肚明，各取所需。

　　赵薇就信王林吗？也不要低估明星的智商。明星读书少是个问题，但要混到一线女星这个级别，并且不是昙花一现，智商和情商绝对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一个靠脸和名气吃饭的明星，肯冒着被人鄙视的风险和大师合影，背后得有多大的收益。

　　别的气功大师，在二三十年前气功热退潮后，多半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王林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实现了从气功大师到掮客的成功转型。此后，那些装神弄鬼的“神技”只是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骗不了人的障眼法，媒介而已。他假装表演，有人假装相信。如果公众和媒体的注意力集中于揭露王氏伪气功，集中于批判“不信马列信鬼神”，那就正好掩盖了“空盆来蛇”背后的真实交易。

　　王林之于“六度空间”的作用在于，他简化了人情社会中复杂的圈子关系，增加了沟通效率。上流社会的各种圈子范围那么窄，门槛又那么高，进入和相互沟通多么艰难。王林大师告诉你，“认识我一切OK”，何需六度，一两度就搞定。

　　朝中有人好做官，所以混政界需要圈子。政界无人莫经商，所以混商界需要圈子。没有几个高官、巨贾帮衬，艺人尤其是女艺人想出人头地何其艰难，所以混演艺界需要圈子。所以王林大师虽然是跳出三界外的方外之人，却能三界通吃。

　　04

　　王林大师此时身故，对他个人而言是一种解脱。不必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此前犯下的种种罪孽也不会再受到追究。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对以王林为纽带的各种圈子中的关系人而言，大师的死也是一种解脱。就好像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蜘蛛网，中心的蜘蛛已被击落，千丝万缕也因此没了生命力，必将随风飘散，隐藏于其间的肮脏交易从此无人知晓，从此萧郎是路人。哪怕不是路人也可以装做路人。

　　清人笔记《梼杌近志》记载了一则掌故，题为《法和尚》：“乾隆中，有法和尚者，居城东某寺，势甚薰赫。所结交皆王公贵客，于寺中设赌局，诱富室子弟聚博；又私蓄诸女伎日夜淫纵，其富逾王侯，人莫敢撄。果毅公阿里衮恶其坏法，乃令番役阴夜逾垣擒之，尽获其不法诸状。阿恐狱缓，为之缓颊者众，乃遍集诸寺僧寮，立毙杖下。逾时要津之托始至，已无及矣，人争快之。至于市井间绘图鬻之，久之未已也。”

　　果毅公阿里衮，满洲镶黄旗人，清乾隆年间著名将领，曾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从文中看，阿里衮应该是个比较正直的官儿，他看不惯法和尚结交权贵、骄奢淫逸的做派，于是派人捉拿。

　　但如何惩治法和尚，阿里衮明显投鼠忌器。如果按法律程序办事，送交有司审理，他担心法和尚知道的官场丑闻太多，审案期一长，保不准法和尚交代出什么有损朝廷脸面的事情。阿里衮的做法是“遍集诸寺僧寮，立毙杖下”。

　　像法和尚这样声名狼藉、民愤滔天的主儿，打死也就打死了，“人争快之”。

　　于是，大家都安心。

　　05

　　所以，王林大师病死了，没人给他点蜡烛。不放鞭炮已经算是厚道了。

　　那些左拥右抱，都是梦幻泡影。从来就没有真的热络过，又何来世态炎凉。本来无一物。

　　剩下的问题是，大师驾鹤西去，其无后乎？

　　只要圈子文化还在，只要关系学依然是国人通往“成功”之路的不二法门，王林大师必将转世归来。至于“王林二世”玩的是空盆来蛇还是大变活人，就不得而知了。

　　我仿佛看见王林大师化作了一股黑烟，依旧飘荡在这个古老国度的上空。他圆睁着一双恶狠狠的怪眼，口吐一句经典电影台词：

　　The death is only the beginning.